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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39 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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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39 章

我被押去刑部的時候,竟在案堂上看見了李明哲。看來之前的案子,他做得很出色,很得上面賞識,先刑部提審官一告老還鄉,他立刻就接手了。如此,再也不必在瀟瀟風雨裏出任務,舍生死,謀生計了,倒也是他的造化。

我掩下目光,與他行禮:“李大人,別來無恙。恕小人失禮,是以犯罪之身,賀李大人升遷之喜了。”

四周寂靜,落針可聞,李明哲看了我片刻,將驚堂一亮,緩緩開口:“罪人林知遇,居心叵測,目無王法,於中秋之夜,毒殺晉王妃以害皇嗣,於今禍害釀成,罪有攸歸,毋得寬縱,賜苔杖之。”

刑罰之後,差役將我丟擲在地。李明哲問:“伏罪嗎?”

我撐起上半身與他相視,搖了搖頭說:“小人有冤屈。”

李明哲下令:“再杖。”

我再次被砸在地上,無數苔杖落在背脊肩頭,我無力擡頭,將臉貼在冰冷的地面,直到眼前含糊,聽到他的質問,我還是斷斷續續的說:“小人有冤屈。”

後來的夢中也是黑沈一片,我被關進了刑部的大牢,還是罪大惡極的犯人才能住得上的裏監。我不肯認罪,也不畫押,每日無非一些嚴刑拷打,要逼我認下我沒做過的惡事。

差役將我挾制在地,給我十指纏上竹夾,將行拶刑。李明哲問:“伏罪嗎?”

我偏過頭去,並不搭理,不過須臾,便覺雙手劇痛非常,我死咬著牙,額上青筋畢露,冷汗透身如雨,差役越發用力,我不禁淚水縱橫,不住幹嘔。

李明哲冷眼看了片刻,喝止道:“夠了。”

竹夾脫了手,我幾乎渾身失力,汗如水洗,我臥倒在地上,紊亂的喘息,視線早已模糊,恍惚中,好像看見他眼中一閃而過憐憫的光。

那居然是李明哲能露出來的表情嗎?

李明哲這個人太覆雜了,正邪難辨,是非無論,記得初相識,那簡直是一條令人避之不及的瘋狗,城府深,思慮重,態度強硬,手腕高明,為達目的不擇手段。當年的我,那麽唾棄他,那麽厭惡他,又怎麽想得到,今時今日,我的身上終於也還是習得了他的幾分影子呢。

事實證明,他迫害了我,又垂範了我,讓我明白,如何隱藏自己的內心,如何收斂自己的本色。他確確實實的教會了我,有時候頭顱可以低下,骨氣必須要藏在暗中,這樣才能夠自如的在這人皆蛇蠍的宮闈中茍活。不知不覺中,我竟越來越像他了,越來越適合存活在這樣的世道。

但我和他終究是不一樣的,他所謀求的是王權下的富貴,他想要握住的權柄,走向的職位,歷經風雨,總是可以熬出頭的,而我,提線風箏一樣的我,又該如何才算破局?

他們那個位置的人,他們那個出身的人,又怎麽會真正了解我的境況呢?我眼裏的光,他只能看到淚;我心頭的火,他只能看到煙;我掌心的溫熱,他只能感覺到柔脆;但,真的是這樣嗎?

我抖著聲音告訴他:“此刻,你坐在高堂,你就是勝者嗎?此刻,我跪在堂下,我就是輸家嗎?日居月諸,照臨下土,日居月諸,胡疊而微?乾坤朗朗,歲月悠悠,你盡管坐在高堂上嘲笑我吧,我不膽怯,我不在乎!我也絕對不會屈服的,我會等著,我會看著,直到水落石出,撥雲見日,真相大白,還有你的一敗塗地!”

差役將我從地上拖了起來,綁在一張十字立枷上,將一塊燒紅的烙鐵舉到我面前,重重地打到我的肩頭,“無良無恥之人,事已至此,你還在口出狂言!”

烙鐵釘入皮肉沈甸甸的,衣物瞬間焦灼成燼,覆在血肉之上,從肩頭的滾燙,痛意湧遍了我的四肢百骸,隨之燃燒,隨之沸騰,濃重的白煙襲向我的口鼻,我痛呼出聲,在劇痛與燒焦的氣味中昏了過去。

一桶涼水照頭淋下,我止不住的嗆咳,止不住的渾身發顫,是劇烈的疼痛,也是劇烈的恨意還有不甘。

我的目光逐漸凝聚,定定地看向站在我面前,一塵不染的李明哲。我沒什麽好羞恥,也沒什麽好躲避,我狼狽又難堪的樣子,他見得還少嗎?他鐵面無私,冷漠無情的樣子,我見得又還少嗎?

我問他:“李明哲,你到底受了誰的命令要如此作為?”

誰又要我死在刑部?不給我喘息報覆的機會,不給世子殿下喘息報覆的機會,讓他理屈詞窮,讓他沈冤莫白,無力回天!

他說:“你謀害的是晉王妃,除了晉王,你又以為誰會恨你入骨?”

我不禁失笑:“不是晉王。”晉王還等著我找出那個暗中的匕首呢,我這枚棋子對他還有用處,他又怎麽會丟棄我。

我說:“晉王對你的提攜之恩,在你將我送給他的那一天,這份恩情你就還給他了,不是嗎?既然兩清,你沒必要為他多做冒險的事。”

我望著他的眼睛,嘲諷道:“李大人,人各為其主,這是常情,但為官從政,最忌諱站錯了隊,押錯了註,否則就毀在了築基。十年前長公子之死,落馬的官員數不勝數,令尊只是其中之一,能從倒塌的廢墟中走出來,這是你的本事,只是大廈坍塌了,人要吸取教訓,平地起高樓,走到現在不容易,我猜你並不想步入令尊的老路,重蹈當年的覆轍吧?李明哲,李大人,鐵索連舟,一榮俱榮,一損俱損,想要重現李家昔日的榮光,你可以追名逐利,可以趨炎附勢,但人要學會見好就收,別去爭一些本不該屬於你們的東西。這個教訓,李家已經領會過了,李家應該比我懂,你也應該比我懂,不是嗎?”

他朝我走了兩步,神色莫測的問:“這個賭註,你又押在了誰的身上?”

我說:“我不好賭,自然也沒下什麽註,我只知道,該是誰的,就是誰的,不要搶,不要動,不要爭,你們覬覦不起,你們也算計不起。因為在世子殿下還未曾倒下之前,一直都會有像我一樣的人,站出來,阻止你們手中的刀。哪怕刀尖刺向我!”

他難以置信的說:“天下怎麽會有你這樣的女子。”

我牽了牽嘴角,不避不讓道:“將來會有更多,像我這樣的女子。”

·

時而昏沈,時而清醒,我靠在獄門上,穿過欄與欄的縫隙,望了望已經不知道變幻了多少層白雲的天際,不禁心中淒涼,如此境況,我撐到現在已經是強弩之末了,無人以援手,無人以溫柔。這些都不重要,我已經堅持過了,如果還是無用的話,那就這樣吧,就這樣吧。

我打不起什麽精神,又漸漸閉上了眼睛,直到身前有人在喊:“林姑娘,林姑娘。”

我睜開眼,看見了久違的徐延秋,以及他氣象一新的穿戴,不禁莞爾:“我沒記錯的話,你腰間的繡金犀帶,是京師指揮使的規制吧,徐延秋,你升職了?恭喜你啊。”

他矮下身來,望著我說:“托你的福。”

我低聲說:“托世子殿下的福。”

他擔憂道:“你身上的傷?”

我搖了搖頭,取下腕間的手釧輕輕撥弄:“不過吃些痛罷了,也要不了命的,說起來,你去過的那個金水寺還真是靈驗,就連產出的手釧仿佛也沾了些佛性,想我數次化險為夷、絕處逢生,或許是沾了它的光,既是如此,若有機會我定要去寺中拜一拜的。”

遠處有腳步聲傳來,我適時收住了話意,拉過他的手,將小葉紫檀手釧遞在他掌心,“只是這個,不小心斷了,你拿去幫我修一修吧?”在他靠近時,我低聲說,“犯官蔣英府下曾有一文人門客,名為顧昀山,此人對我是否能全身而退,至關重要。指揮使大人,煩您多多留意此人,別讓他趁亂跑了。”

徐延秋拿走了手釧,立身向我,承諾道:“我會幫你修好的。”

我仰面看他,彎了彎眉眼:“那就多謝你了。”

來者正是李明哲,他站在跨院門口,將一切盡收入眼中。

徐延秋轉身見他,作揖道:“李大人。”

李明哲略一頷首,算是應了。

待徐延秋轉身離去。李明哲才開口:“內廷有位宮人上呈了一件重要證物,關於晉王妃遇害之事,或許將有轉機。”

我掩了掩目光,艱難地側了側身子,長嘆道:“難怪這幾天我眼前要清凈許多呢,李大人原來在忙這個。”

他走了過來,垂眸看我:“你看上去似乎並不意外。”

我擡眼看他,一字一句道:“我說過了,我有冤屈。”

他問:“那接下來你打算怎麽辦?”

我平了平呼吸,轉身與他叩首:“請大人恩施,小人要與重華宮女使顧盼之,當庭對質。小人要告她與四公子內外勾結,謀害皇嗣,構陷儲君,遺害威儀。小人還要揭發四公子,包藏禍心,離間手足,違逆不軌,犯上作亂。”

他問:“你是被嫁禍的?”

我稽首稱:“正是。”

我說:“一年前,二月初六,陛下家宴,由舞伶之死引出的民間滋事案為開端,順藤摸瓜,刨根問底,蔣英之案敗露人前!這個案子駭人聽聞、朝野皆知!世子殿下第一次被構陷,也正是此案。再然後,廢夫人岳氏及庶人子建的密謀被揭露,才算圖窮匕首見。”

“但真相僅僅如此嗎?那長街驚馬案,重華宮奉行女官宋錦之死;犯官蔣英被人謀害於刑部牢獄;到長妍巷陌,李大人親身經歷的刺殺;還有除夕之夜,升平賭坊的謠言生事,飛短流長;這幾件案子李大人一定並不陌生吧,大人既然經手,又可曾深掘,這些看似毫不相幹,其實有著千絲萬縷聯系的案子,最後中傷之人,都是世子殿下,而得益者,就是看上去最淡泊以明志,寧靜以致遠的四公子,齊子信。”

“至於內廷宮人周氏,所呈遞的證物,那是一枚銀錠吧?那可不是一般的銀錢,那是四公子收買尚食局宮女子青紜,讓她送信的報酬,第一個案發前夕,舞伶所閱的家書,送信之人正是青紜,而公子家銀,烙記一查便知。”

“而蔣英府下有一文人門客,名為顧昀山,此人明為蔣英門客,暗中卻是四公子的黨羽,在案發後,經其授意,於是禍水東引,將矛頭直指向世子殿下,欲害之失行失德,遂廢位之。”

“由此可看,四公子未借由廢夫人岳氏之手,一舉擊潰世子殿下,才有了後面這諸多煩擾,諸多謀害。直至今日,中秋之夜又有了毒害晉王妃之事,這最後的謀劃者,不出意料,還是四公子,他要以此舉,殘害皇嗣,離間手足,嫁禍儲君,讓世子殿下失信於君王失行於社稷失德於群臣失心於百姓。實在是豺狐之心,虎狼成性,假仁假義,以行其私!”

“最後,也是最關鍵的一點,據我所知,重華宮奉行女使顧盼之,與那不逞之徒顧昀山,祖籍都是毫安,這太湊巧了,小人以為,兩人或有族親,或有幹連,這其中真假,大人可去查證。”

“如此一來,晉王妃身邊伺候的人並沒看錯,下毒的那個人就是重華宮的人,但不是我,而是顧盼之。至於小人所言是否屬實,顧盼之是否確為四公子的爪牙黨羽,最關鍵的突破點,就在顧昀山這個人的身上了。”

李明哲看了我片刻,喚人道:“去查。”

苦心人,天不負,我終於等來了物證,等來了人證,等來一個絕妙的反轉,打出了一個漂亮的翻身仗。

獄門的鐵鏈落下的時候,我問獄卒討了一張銅鏡和一盆清水,照見明鏡,洗盡血汙,洗清冤屈。我終於堂堂正正、坦坦蕩蕩、清清白白的走出了刑部。

我聽到身後的差役在交談,他說:“真沒想到,此有生之年,我竟能見到,有人能從刑部走出去,真是個不一般的女子。”

我已經不大聽得清身後的聲音了,我擡起眼,看見洋槐開的正濃,潔凈如雪,浪漫浮雲,少旸孑孑然站在院門外,聽見開門聲,他轉過身來,如清風拂山崗,如鐵馬踏冰川,就那麽猝不及防得撞入我的眼中。

時隔十五日,我從猙獰的深淵巨口中走了出來,看見少旸,看見等待,還有天色倍晴明,百卉爭鮮妍,竟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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